【清明】邮往天堂的信札之 姨妈

[清明]   姨妈
寄往天堂的信扎   之一

姨妈：
尽管我知道这个称呼对您来说是无限的遗憾。二十年前，您弥留人间的最后时刻，用微弱的，只有我才能分辨的喃语说：“科文，喊我——！”“姨妈！”我太敏捷，太急切，太不假思索，已经三十多年的习惯称呼脱口而出。那一瞬间，我是怕你听不到我的呼唤溘然离去，叫得太急了。我望着您在人间的最后面容，一丝苦笑，透出万分稠怅，这是您最后的遗憾啊，这是伴随我终身的情殇。到今天，您肯定已经知道，我在心里千百次的呼唤：“妈妈——”
姨妈，快到清明节了，在那边您和姨爹还有表哥都好吗？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们，但是我知道，姨爹的名字叫郭开新，他是郭开贞的宗弟，表哥叫郭远+，我知不全，记得小时候我问起表哥的名字，您说到郭远便泣不成声。我知道，远，只是字辈不是名。我还知道，姨爹是沙湾小学校长，就因为他有个姐夫是军阀，他沾光，当了三个月的乡长。他去了。先您四十年去了。表哥也去了，随他爸爸去了。而您戴着一顶紧箍咒似的帽子，艰难的活了下来。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唯一的活路——帮人带孩子。我不知道，我是您带大的第几个孩子，我只知道，您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姐。我和大妹都是您带大的。我还知道母亲把他唯一的儿子过继给您，这就是我应该叫您妈妈的原因。幼时，您不让叫妈，因为叫妈就意味着继承，而您的那顶帽子却是万万不可继承的啊。等到您希望叫的时候，我却还是叫你姨妈，这是我终身的疾患，叫姨妈综合症。二十年来，每当我听到姨妈这个词时，我的大脑立刻受到强刺激，切换到妈妈区，一种负疚，一种亏欠，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就像电脑死机，需要重启。
两岁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人生记忆的第一印象是灯。那是一盏车灯，那是通往大西北长途客车的顶棚灯。后来我才知道，爸爸五七年也戴上了一顶帽子，那是我们举家迁往青海的原因。这辆车走了七天七夜，那是当时兰州到西宁的旅程。那灯亮了七天七夜。为什么？难道白天也要开灯，这得怨我。因为在姨妈怀中的我，灯一灭就会哭，灯一开就睡着，没办法，司机叔叔只好开长明灯。因此，在本该没有印象的年龄，我的脑中存储了第一幅图片-————-灯。
也是后来才知道，父亲去了柴达木，母亲去了格尔木，您带着我们兄妹住在西宁。也许是大一点了，这个阶段我脑中存储了第一段活动图像。那是我刚学会走路不久，从一所干打垒房子里出来，正好遇到一阵怪风，把我的空军帽（童帽，有风镜的那种）吹到了天上。看着您在滚滚黄沙中随风追去，直到消失在茫茫大漠，我哭了，哭得好伤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破涕为笑了。因为我的姨妈，喘着粗气，风尘扑扑，甩着两根粗大的辫子，两颊红红的，（西北特有的膏药红）满身黄沙，手里拿着那顶帽子，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从大漠深处回来了。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姨妈，你好那个哟”。您听了，莞尔一笑，随即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你，双唇紧闭，两颊凹陷，抽泣着，两颗滚烫的泪珠滚落到我的脸上，看着您伤心的样子，我不知道哪里错了，那时我还小，我不懂，我只是学大胡子叔叔说的，您最爱听的一句话。我不知道哪里错了，让您那么伤心；我更不知道谁错了，让你那么悲愤。
大胡子叔叔身材魁梧，一身军装，脸黑黑的，只是有一道流星痕在脸上使那黑有点不均匀，但很顺眼。他是管员，是领导，又特别喜欢我，就是有一点不好，那胡茬经常扎我。我就是在他怀里学会的那句“你好那个哟”。
此二十多年后，我结婚了，您还记得吗？那晚我陪着您，迟迟没入洞房，楞楞的，傻傻的，像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人。您嚷我：“鬼娃儿，都结婚了，还在想啥子？”
今天，我把这埋藏近三十年的秘密告诉您：“我在想您，还有大胡子叔叔。
要不是当年父亲得了大叶肺炎（高原上低压，低氧，低温）快要死了；要不是领导出于人道主义，恩准我们全家回迁四川；要不是您怕连累大胡子叔叔而挥泪告别您心仪的西宁；要不是——————，我们会共同经历后来那么多的灾难吗？”
我知道，为了您妹妹的全家，为了我，也为了已经去世了的亲人，您，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尝遍了人间的苦痛，到头来，我却没能以一声——妈——的呼唤来告慰。
我，真浑哪！写到这儿，人生的酸甜苦辣麻，僵活抖颤欢，早已化作热泪横流。今天我不能写了，因为作为信笺的卫生纸已用完；作为墨水的泪又太多；而且，寄往天堂的信已经超重了。
姨妈，原谅我还是没叫妈妈。因为叫的机会就那么一瞬，补叫能弥补我的过失吗？不能。那就继续让我把“妈妈”这个对您的称谓，融进我的灵肉，化作心语，以感应的方式来呼唤您吧！
姨妈，等着我的下一封信吧，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