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到溃不成军 读 简媜 《以箭为翅》

有这样一颗虫子，值得你花费一生来铭记。

这是我在此刻唯一能写下的话，送给那颗小红虫，也送给我自己。让我给你讲讲这颗小红虫。她无名无姓，那么小，像一点突然刺破指尖的利针上沾着的丝微血红的斑点。因了这小，它让正值昏沉困顿之际的简媜为之精神一振。经玩耍发现，这颗小红虫有着惧黑的天性。在简媜的笔记本上，它一旦碰到粗黑的字体笔画，便要调头朝另个方向跑。当时正值高三的简媜，为了打消一会儿无聊沉闷的读书时光，便已笔为剑，以墨为利器，给这小红虫出了道难题。她在小红虫周围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小红虫自然被束缚其中，渐渐地，她将这浓黑的墨一点一点填满进圈子里，中心那洞口一样的白色圆斑愈来愈小，这个节骨眼上，简媜向我所做的描述是：“它的反应立即可见，急速地四处乱撞，那样地惊恐，焦虑，无助。”我有些同情起这弱小的生命，我想这个时刻的我可以这样随意地控制住一样生灵的脉动，让它因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而表现出极端的状态，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尝试。知道这白点小到只能容纳下它的身躯，她便只能面对这汪洋般无穷无尽的黑色，被完完全全囚禁住不得动弹的时候，文字就在这里峰回路转，简媜说：“突然，出乎意料地，它静了下来，在仅存的空间里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般。”我相信读到这里，或多或少有不忍的情绪腾起在心头。我想念放了它吧，玩也玩够了，它太弱小了。我知道一个如此微小的生命的消逝还不足以令人动容或惊心。但我也要相信即便是小，它也能承载一段美好的故事，所以我反有些嗔怪起简媜的顽皮和固执。就在这个时候，简媜透过这细腻的文字，朝我微微笑了笑，她摇摇头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然动了，不是在空白里转动，而是一步步慢慢地往黑暗走去。很笃定地，朝着一定的方向，很镇静地走，没有慌乱，没有焦虑，更没有畏惧。像一只走惯黑暗的虫。”我知道写下这句话定然不能带给人像简媜原文中流畅叙述所能给人带来的强烈震撼。可我在书写时，手指依然是颤抖的，和第一遍读时颤抖的节律并无二致。是的，就是一种不可控制的，带动着血液和情感的，深刻颤抖。由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红虫所引发的心灵地震。上面那句话正是来自简媜的原文。这里面，她用了“笃定”这个词。这是个普通的形容词，然而在这里读到它，由一个“定”字带来的坚定又沉重又勇毅的精神担当，竟似真真切切地幻化到了眼前。古文中，“笃”字有沉重的意思。我想，是什么能让一粒小虫背上沉重的包袱依然前行不停。如同于丹所问，这精致婉约的昆曲艺术可以承载悲壮之美吗？一粒小红虫，或许它并没有思想，她在踏入这黑暗之前并不会有什么舍生取义，大义凛然的慷歌慨词。它或许仅仅凭了求生的本能，要想逃出去。但仅是这一种勇于尝试和探进的本能，便足以让人铭记，并为之铭记一生。它在经过那一片黑暗的时候，需要忍下多少颤抖的脚步才能让一个“笃定”毫无惭愧地扣到它的脊背上。我喜欢简媜这里的比喻，她说，它像一只走惯黑暗的虫。这一种瞬时的联想与错觉，需要小红虫付诸多少的耐力和信念呢？全身心地投入在这一片黑暗的海洋中，可以不顾内心恐惧的尖利嘶吼，也可以不顾每一步与黑色像触及的瞬间所需要承受的心灵考验。

它应当不会知道这无尽的黑暗之后会有光明长相期守，它应当不会预感这密集的黑色洪流只是一个人给它设下的小小圈套，它应当不会晓得它需要付诸毕生勇气来面对的墨黑之色会在一个人甚至一群人面前变成投射出它异样华美的精神光彩的平面镜。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成为一个在突遇挫时，像历受万千挫折而能依旧微笑面对的人？在面对不可避免的离别或伤痛时，能笃定地背起对未来的理想和信仰，依然无畏地前行的人？像小红虫在最后“它终于走出黑暗”，连简媜亦“囚不住它”，要她“认输地把笔记本让给它。”所以末尾那一句话，当是我和简媜一起说出来的：

“它已有资格走遍一个地球。”

这便是简媜笔下的那粒小红虫。它藏在《以箭为翅》里第89页，也藏在每个人那一片漆黑又存留着光明的内心深渊里。这也是平凡到简媜只以“小红虫”三个字做为它的题目的一篇精短散文。整本书里，最爱的，便是这一篇。因了它的精小，也因了它的庞大。

从认识简媜开始，我便尽量已最随和的姿态跟着走入她一手营造的文学果园。尽管我一直想要惊呼那些枝枝蔓蔓上挂满的琳琅章句，那些绚目迷人的潮湿字眼。可我知道，只有静默，只有以心之契合去交换她所给予的文字上的安慰与惊喜，才不枉这一趟文学的奇妙之旅。

她所写的《夏之绝句》，从童年到现今，她所给我看的，是一幅喧嚣的图景。以蝉鸣为音乐，以蓝空泥土碧树高楼为框架，由孩童们声音作节奏拍打器，把多年前那个盎然丰沛的夏季整个儿的送到现代人单调的城市生活之前。简媜说，她童年的蝉声是可以“捡”的，捉了一只蝉，藏在铅笔盒内，“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盒’。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一节？”多贴切的心灵语言。像是站在此岸，朝彼岸有相同年幼经历的自己投去的生之一瞥。推荐给朋友看的时候，朋友却对此嗤之以鼻，他说，这样的描写每篇题材相似的散文里，都可以找到啊。我事后反思许久，我想，这样想定是不对的。每一篇对象相同的文字必定有着不一样的情感色彩，这一份惟独属于简媜，她把她的童年送给我，这上面有一个在台湾夏季树林里嬉戏玩闹的小女孩，那是多年前不曾遗忘自己的简媜，她告诉我，热爱夏季，也热爱那些微小的生灵们，它们给你视听上的愉悦和享受，她描写蝉，说它们像隐士，能从中找寻到“何出惹尘埃”的了悟。好的文章，给人的是心灵上的共鸣，我能在简媜的文字里找回童年的夏天，那么这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简媜的华美与瑰丽突出体现在她的《四月裂帛》《水问》《梦游书》以及《文学的鱼群》中，等等。在《水问》里她解读神话，也解读人间；解读往日的情感密码，也解读现实的认知规律。她对神话传说的重提，仿佛是一次解离后的重构，又好象是一种大化朱砂御笔的透彻写意。简媜除了用笔杆敲打富含古典意韵的贝壳，同时也用一个现代人反璞归真的眼光审读了曾经爱情的色泽，亲情的光辉以及友情乡愁的痕迹。她用最剔透的词句，诠释了神话，也诠释了她敏感复杂的自己。

她热爱用烟蒙蒙水渺渺山寂寂路迢迢的潮湿想象，将抽象的意境具化为一种浮在心头的海市蜃楼。她的华美，不是以堆砌为手段的大量铺陈描写，你会爱上由她文字所转达的一种韵律美。铿锵字句，字字珠玑。好似海底华瑰的珊瑚刀，它以超乎意料的美丽将你弄得心弦俱断，神思塌方。你沉浸于一种“让人摸不清是因为淳于冲刷水泥都市引起飘渺情绪，还是刚才那个人，理直气壮地用被你丢弃了十八年的绰号喊了你”的恍惚幸福；你迷醉于一份“将梦泽填平，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的迷离图景；也神往于“一个幽禁在孤独花园里的人，他固然有情却无法实践，他的歌吟缺乏回音，哀歌听不到响应，情，恰好掘成一口井，渐渐自埋了”的忧思情怀。

我总是喜欢在清晨醒来，趁着日光未浓，凉意正盛的时刻读简媜的散文。这一本《以箭为翅》，如一口井，盛放了我在岁月里遗失的声音，这里面有我对文字组合能如此瑰美初步认识的一份惊喜，也有对昔日重温的一份旧情，还有一种给人以深沉感动的庞大力量。我开始留恋起每一份日出所送来的暖意。来自朝日，也来自简媜在文字里倾注的所有深情。在每天心灵相契的时候，它们统统投射出精神的光华，拥抱我，温暖我，鼓励我，并且，祝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