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渴望那个金色国度 《潘恩的迷宫》观后

相比于以瑰丽场景吸引观众的奇幻剧，《潘恩的迷宫》可谓精打细算。除了节省下所有不必要出现的魔幻特技场面可能带来的庞大费用，还抱着“还原神话”的心态把羊神“潘恩”的细节，打点得精致细微。半羊人潘恩出现在上尉屋子后面的迷宫地底。它交给奥菲丽娅一本失物之书，嘱咐，唯有在独自一人时才能打开。满月前，她必须完成三桩事情，方可回到地下王国。

第一次，空白的书页上变幻出繁复图形，指示她进入枯萎的大树洞底，杀死蛤蟆，取得金钥匙。在第一次冒险的时候，奥菲丽娅就已经显示出自己独特的公主气质了。影片为她设计的细节，就是穿在她身上的崭新绿色呢绒裙子。奥菲丽娅并没有产生任何“裙子脏了怎么办”的担忧，相反她甚至脱下外衣，孤身赤胆地爬进了肮脏的树洞里面。忍受着恐惧的侵蚀跟爬虫为伍，与巨型蛤蟆会晤。奥菲丽娅的勇敢和无所畏惧，一直都是她保有一股清冷高贵气质的源泉所在。

第二次，失物之书没有给出明确信息。她一个人站在浴室的澡缸前看大片夺目的黑红在洁白纸页上凶猛扩散，很快母亲痛苦的呻吟传来。她慌张地扔下书，开门看去，怀孕的母亲下半身皆已浸血。她伸出被血液染得异常狰狞的右手，呼唤：“奥菲丽娅，帮帮我……”

母亲的意外病发令奥菲丽娅不得不离开母亲，独自起居。于是黑暗中潘神如期而至。手里送上有着幻化成人之愿的蔓德拉草根，告诫她，用牛奶浸之，每日喂以两滴鲜血，放到母亲床底，“她会没事的”。同时也给出了满月前的第二件任务，拿上金钥匙，拒绝美食蛊惑，取得匕首。神奇的粉笔洞开一处新天新地，恐怖异常的人皮怪物垂头静坐于安放无数奇珍异果的餐桌前。两颗血色眼珠被生生掏出，放在桌上，让人不寒而栗。奥菲丽娅终究辜负了精灵的期望，两颗晶莹葡萄匆匆下肚，可怕的人皮怪物张开手心里刚刚塞入的眼珠，预备照着壁上所画的方式杀死奥菲丽娅。情急之下用粉笔画下天窗，幸得脱险，却牺牲了两只陪同的精灵。

梦境外的世界同样风起云涌，上尉家中长期潜伏的自由军卧底身份曝光。在山间藏匿多时的自由军部队终于集结下山，与法西斯军队开始正面交锋。奥菲丽娅给上尉下了镇定剂，匆忙抱着襁褓中的弟弟趁乱出逃。在满月的天空下，她拒绝了潘恩“赤子之血”的要求，继而在原地被上尉活捉。一声枪响，她的小腹上红花开遍。月光袅袅，她终于留下肉体，让灵魂抵达了向往已久的金色国度。

“反战主题”似乎是这部影片获得诸多大奖的最好解释。然而影片通过童话这一载体以双线并进的形式，把现实与幻象结合地若即若离又密不可分，使得影片结尾——女主人公死后，仍能在脸上展露轻轻一笑——这一奇迹瞬间就变得可信而感人了。

所有的“世外桃源”在现代人眼里，已经少不了“消极避世”“一心求退”的色彩了。正如奥菲丽娅的母亲在出事前对她大喊：“这世上没有什么魔法！”所以母亲的人物形象，比对到眼前，就更能与大众具有的现实观念重合起来。她的丈夫本是为将军做衣服的裁缝，战争来临，死于沙场，她因着一份美丽嫁给了将军。被接到营地时，已身怀六甲，体质相当虚弱。她在平日里尽量做得贤惠，为女儿制作美丽外套，在餐桌上坦言自己与将军的相识，可惜换来的却是骄傲的男人给出的“愚蠢”的形容。她的默默隐忍也带着巨大的无奈。片中有一个细节：母女俩初到营地，夜里睡下时，女人便告诉奥菲丽娅“这里的夜晚不像城里，这里的房子都有些年岁，木板嘎吱嘎吱的……”这个镜头在影片结束后一直让我悠悠回味。比对起来，在那个场景中传递出的宁静安详，真是整部2小时之久的影片里最令人感慨与心酸的所在。母亲的语气里透出的是尽量自然而平和的安慰，她想要女儿相信，虽然这里的环境是截然陌生的，但是多多少少自己还是存在着可感可说的熟悉。我们可以很明显地体会到，在战争的大背景下，即便是没有遭遇战火正面打击的羸弱母女，也都在寂寞又毫无确定性可言的深夜，遭受着不安与惶惑的袭击。她要奥菲丽娅对这自己隆起的肚子给弟弟讲故事，弟弟真的能听到吗？也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新生命面对现实之前，让奥菲丽娅把最好的故事讲给他，至少这能让他拥有生前的美好回忆。

医生说她不应当走动，她依然一路几吐地乘车到此。她无助，却又不得不。影片前半部分都在透露着这种压抑郁结的氛围，因而奥菲丽娅与塞麦斯的亲近，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她本身对“自由”的极强渴望的释放。塞麦斯小心翼翼通讯于自由军和敌人之间。她的卧底身份被敏感的奥菲丽娅一早察觉，最终她们以一首摇篮曲做为和歌，站到了同一边，回过头来想想，也许正是塞麦斯不会像她母亲那样说出“魔法对我们不管用”这样的话吧。

一部以1944年法西斯战争为背景的幻想电影不负众望地获得了6项奥斯卡奖提名。在墨绿色的法国森林背景下，现实里的战争和幻境中的夺取构成影片两条最主要的叙事线索。从比重来看，冷峻的现实场景毕竟占了大半部分，这和影片的主题表达是分不开的。

奥菲丽娅热爱读书，书中的童话和一直野外的飞虫比新居更能引起她的兴趣；她躺在母亲浑圆的肚子上对着子宫里的弟弟说：“现在外面的情况很糟糕，可你却要来到这个世界了……你出来的时候会看到妈妈，她很美，你一眼就会爱上。”

而这个愿望却没能达成。奥菲丽娅的母亲一手将蔓德拉草根扔进了火箱，人形的草根在烈焰中痛苦嘶叫，女人的肚子于瞬间剧烈抽搐起来。最终她还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因为她不相信有魔法，死前她还在大声斥责奥菲丽娅，不要耽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们现在这样生活已不容易，她们必须相信现实。

而这就是现实给她的答案。

在叙述现实中的残酷时，影片或多或少加入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镜头。比如残暴的上尉用一个金属管凶狠地砸碎了一个无辜年轻人的鼻梁，直到他血肉模糊地倒下去，他再开枪打死了他；在镜子前无数次清理胡茬的上尉，最终变作了一个为自己缝合被割裂了嘴巴的人，在喝酒的时候，猩红的液体还会从伤口喷涌而出，染红单薄的纱布。这些就像是在“童话”这块甜美蛋糕上精巧点缀着的冰块，总在有意无意间提醒着法西斯的凶狠残暴。

也有一个发生在自由军身上的镜头，令人印象深刻。在山洞里，同在上尉家中做卧底的医生要为受伤的自由军人锯下受伤感染了的左腿时，即将与左腿分别的男人突然叫了一句：“等一下——医生，就等一下——”这呼喊真是带着令人动容的力量。伤者不是在延缓终将到来的疼痛的时间，展现在荧幕上的脸庞，充满的是深深的不舍与慨然。他给人留下的独白，也许是，这条陪我在枪林弹雨里奔跑了如此多年的腿，真的就要一朝离去，永不相见了吗？他尽力挽留这条腿还在自己身上时的影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仅仅是他的腿，包括他的灵魂，都早已曝光在战争惨烈的战火下，于子弹穿越的瞬间就被风化成了一具面容模糊的尸体了。战争中最令人不敢直视的残忍，便是人体器官的缺失。每个人都会对血肉支棱的场面产生感同身受的痛楚。核算下来，这些在战地里被炸得尸首分离的躯体，堆成一列长线，其长度足以探入人类初生时的历史深处，灵魂底层。

就在很多人对上尉生出无限痛恨和仇视的时候，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却在影片末尾，出人意料地给他增添了一抹慈祥的父性光辉。他浑身无力依然追寻到复杂的迷宫深处，只为追回自己的骨肉。临死前，呼应着影片之前提及的故事，他砸碎了表，定格了他自以为完好继承下来的，以尊严的方式死去的瞬间，在离开人间以前还不忘给自己披上一件英雄的外衣，这在他被子弹洞穿后，让人倍感荒凉和悲哀。

塞麦斯找到奥菲丽娅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草地上，身体如绽开的红莲，七窍都流出血来。影片结尾顺水推舟一样一笔带过的镜头，就在这种悲愁的气氛里升华成了亮点——已经奄奄一息的奥菲丽娅竟然发出了一个神秘而释然的微笑，这一次她是真正终止了呼吸，如愿走到自己的王国去了。

之前她渴望美好的童话世界，母亲对她幻想的一再否定一直是缚她于凡世的藩篱。这藩篱，夺走了母亲自己的生命，这一事实，可能早已为奥菲丽娅敲响了“现实会无情剥夺生命”的警钟。其实奥菲丽娅的梦想，在开始并没有“要重新当回公主”那么急功近利。她的逃离只是处于对战争世界、冷漠人情的失望。同样地，奥菲丽娅的母亲不顾辛劳跑到上尉家里，不也是一种对苦难的回避吗？她对奥菲丽娅说：“你不知道他对我们有多好。”这种话何尝不是企图令自己沉溺于虚幻幸福中的谎言呢？她的男人只希望保住孩子，于她而言，这个男人却是让“安乐生活”的梦想得以延续的唯一筹码。母女俩心灵深处的精神盼望都是建立在“疏离现实”的基础上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奥菲丽娅把目光投向了飘渺而美好的幻想世界，母亲则是安稳的哺乳动物，她要的就是一个可依靠的男人而已，两者在最终目标上产生的落差，终于导致了两者不同的死亡以及死后灵魂的去向。

我们可以认为奥菲丽娅的母亲，反而通过死亡获得了一份解脱。正如神父在她的墓碑前所言，死去的人儿只是安眠于此，她需要的只是长久的静憩，她的灵魂一直陪在我们身边。魂魄最终将落脚何处，谁也不知道，回归到她的前夫身边，也未尝不可能。

当然了，我们也可以认为奥菲丽娅并没有真正死去。虽然神秘一笑后，她的尸体留给迟到的塞麦斯只有无限的哀痛。这的确是一个让人五味杂呈的结局。我们似乎难以界定，奥菲丽娅最终获得的，到底是不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原以为会是皆大欢喜的情景，没想到在金色国度里的欢呼之后，依然有人在为她的离世泪流满面。也许，这就是导演想让我们感受到的，由战争引起的，永远无法消抹的疼痛。但就奥菲丽娅本身而言，她已经把事情做到最好了。从一而终，她所渴望的就是那个金色国度。比起没有梦想和希翼的灵魂，这最初的梦想，她终于靠着无畏的追逐，自己为自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