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鲁迅先生眼中的辛亥革命
(四)
鲁迅先生分析和总结了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和经验教训,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首先,革命党人严重脱离人民,尤其是脱离了农民群众。1919年5月发表的《药》,便是批评革命党人脱离民众的重要作品。作品中的革命者夏瑜,在清朝的狱中、屠刀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然而,故乡的人们对他的牺牲反映却十分冷淡。在古口亭口,人们伸长脖子,争先恐后“鉴赏”杀人的胜举。刑场上,农民华老栓捧着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去购买烈士的鲜血,作为给儿子治病的“良药”。小茶馆里,百无聊赖的茶客也把革命者的牺牲作为谈笑资料,在夏瑜悲凉寂寞的牺牲之中,革命党人脱离群众孤军奋斗的苦境被揭示得何等深刻。它告诉人们:如果革命没有深入群众,新思想没有逐步取代传统观念,革命者的活动就不可能为人们所理解、支持,甚至人们把革命先驱者的鲜血,可悲地当做治病的“良药”。
《阿Q正传》从另一方面揭示了革命党与农民群众之间可悲的隔膜,显示出革命党在广大农村中宣传、组织、发动工作是何等地薄弱。地处革命中心之一的浙东——未庄,民主革命的宣传基本没有波及到这里。在白举人向未庄疏散细软之前,未庄人对革命一无所知,革命党人进城,全村人心才摇动起来,但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毫无知晓。二百多年来“反清复明”的意识潜流,使他们认为革命只不过是明王朝的复兴,于是革命党人便描绘成“个个穿白盔白甲,身着崇正皇帝的素”的模样。他们不知何谓“自由党”,而依其谐音称之为“柿油党”,“自由党”的证章也被视为“抵得上一个翰林”。阿Q由于曾在城里“观赏”过杀革命党人,算是未庄人中对革命党多少“知道”一点的人。“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 这些可笑的看法,显示了辛亥革命离群众是多么的遥远。
由于革命党人严重脱离民众,在农村中即使出现了自发的革命力量,也得不到支持和指导。阿Q嗅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息,开始萌发“造反”念头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投革命党。可是“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 对于阿Q来说,要投革命党,“除却赶紧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而当阿Q被假洋鬼子的哭丧棒赶走,“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
中国是一个农民占绝大多数的国家,农民是革命的忠实同盟军,农民的支持是革命取得胜利的根本保证。而脱离农民这支革命力量,就势必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革命党人正是犯了这一致命错误,终于被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封建买办势力所击败。
其次,革命党人在革命中表现出一种惊人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软弱性。他们甚至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封建官僚和军阀的“咸与维新”上。这说明他们是一个在政治上、经济上都不成熟的阶级,也与封建阶级的狡诈多变,富于政治斗争的经验有关。
鲁迅先生在《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说“革命党也一派新气,--绅士们先前所深恶痛绝的新气,‘文明’得可以;说是‘咸与维新’了。我们是不打落水狗的,听凭他们爬上来罢。于是他们爬上来了……。” 王金发率革命军开进绍兴,捉住了杀害秋瑾的章介眉。“调集了告密的案卷,要为她报仇。然而终于将那谋主释放了,据说是因为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罢。”⑨ 历史也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武昌起义才成功,“开诚布公,咸与维新”,“旧染污俗,咸与维新”的呼吁就充斥南京临时政府与各地军政府的公报、电文中,连革命党重要领袖黄兴也力主与袁世凯妥协,曾致函督剿革命的袁世凯,表示只要袁倒戈,那么“南北各省当局亦无有不拱手听命者。”而无情的历史事实却是袁世凯将革命淹于血泊之中。
鲁迅先生还在《两地书·三五》中沉痛地指出:“民元革命时,对于任何人都宽容(那时称为‘文明’),但待到二次革命失败,许多旧党对于革命党却不‘文明’了:杀。假使那时(元年)的新党不‘文明’,则许多东西早已灭亡,那里会来发挥他们的老手段?”⑩ 由于革命党人没有痛打“落水狗”,没有“宜将乘勇追穷寇”,致使“落水狗”、“穷寇”得以喘息,卷土重来镇压革命,“数日之间,超过革命党人不啻数十倍。” “当时和袁世凯的妥协,种下病根,其实却还是党人实力没有充实之固。所以鉴于前车,则此后的第一要图,还在充足实力,此外各种言动,只能稍作辅佐而已。”⑾ 这一精辟分析正是从辛亥革命失败中引出的教训。 “先烈的好心,对于鬼蜮的慈悲,使它们繁殖起来,而此后的明白青年,为反抗黑暗计,也就要化费更多更多的气力和生命。”⑿ 这又是革命志士鲜血凝成的一个教训。
再次,独树一帜地揭示了这样一个历史现象:“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⒀ 革命党人正是如此,为了反抗封建势力的压迫,他们投身革命。但一旦社会地位发生转化,相当一部分人便停下前进步伐,另一些人则立即蜕化成新官僚政客。
鲁迅先生通过作品对王金发进行解剖,概括了革命党人“成功后”,这种迅速蜕化的情绪。王金发,秋瑾的战友,“绿林大学”出身的下层革命党人。武昌起义后不久,他领导了杭州起义,并带兵进驻绍兴,解散封建势力所把持的军政府,逮捕密告秋瑾的章介眉,推行一些革命措施。“倒是还算顾全大局,听舆论的” ⒁ 颇有一点新气象。但是他马上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人所包围。” 大做起都督来,在他身边的“绅士以至于庶民,又用了祖传的捧法群起而捧之了。这个拜会,那个恭维,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他连自己也忘乎所以,结果是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 ⒂ “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⒃ 当一些进步师生办报纸批评王金发时,他竟扣压学校经费,并以手枪相威胁,进而捣毁报馆,镇压学生。





